我父亲慈金爱出生在皖南一个农民家庭,从小帮地主放牛。听奶奶说,1938年6月的一个夏天,他与同村的小伙伴们一起在池塘里洗澡,他放的牛把东家的庄稼给吃了,吓得不敢回家。那时村里的对面山上经常出现一些陌生人,父亲就跟他们走了,那年他才16岁。后来奶奶才知道父亲参加了新四军。
记得在我10岁那年,家里人给父亲做50岁生日。奶奶对我说:“你爸爸是个再世之人。”那时我还听不太懂,后来才知道:1941年初,父亲在“皖南事变”突围中,身负重伤,手捧着流出肚外的肠子,爬到一个老百姓家里,在地窖里躲过敌人的搜捕。伤还没好,父亲就冒着危险,历经千辛万苦到浙江天目山才回到了部队。可没想到有位父亲的战友、老乡,在突围中被打散跑回家,他对奶奶说:“我亲眼看到你儿子被国民党用刺刀捅死在泾县茂林的山上,肠子洒了一地。”我奶奶悲伤了好一阵子,往后就每年按老家的旧俗给父亲烧纸钱,直到1949年父亲随部队打过了长江,家里人才得知他还活着。
解放后父亲带着战争的伤残和荣耀回归乡里。他从不居功自傲,也很少提及过去。在他身上我根本看不到曾经过枪林弹雨的影子,以至我对他曾获得华东二级战斗英雄的称号感到纳闷。直到我参加工作以后,对父亲才有了一些了解。那一年父亲身体不太好,我请了探亲假专程回去陪他。闲谈中我问起他当年在“皖南事变”突围中受伤的事,我说:“茂林离南陵老家很近,你受伤了怎么没有回去?”父亲沉默了好一阵,才向我讲述了这一段经历。他原在新四军参谋处任通信员,后调到军部当警卫员。在茂林分散突围时,军部的一位机要秘书身负重伤,临终前把一个皮挎包交给了他,要他突围出去后,把它交给组织。后来父亲在突围中也身负重伤,是一个村里的妇抗会员救了他。伤未痊愈,他又潜回到军部原驻地云岭,把挎包藏在一位可靠的房东家里,只身向东一路打听,终于在浙江天目山找到了新四军游击队。后来父亲随部队北上,一直到解放后才回云岭房东家把皮挎包取出来交给了组织,包里共有遗物11件,成为研究“皖南事变”历史的重要资料。
听了父亲这段悲壮的往事,我对他坚强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念感到由衷的钦佩,但我对父亲的真正了解是在他临终前的最后时刻。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傍晚,弟弟打来电话,说父亲病危,我连夜赶回安徽老家。当我来到父亲的病床前时,父亲已经在弥留之际。弟弟把我拉到一边,轻轻地对我说:“父亲右胸下部有一个较大的血肿块,经CT检查,里面像是有一颗子弹头,据父亲自己讲,可能是1945年9月在朝阳集战斗中留下的,医学上叫盲管伤。”我简直不敢相信,也猛然大悟,难怪父亲过去经常说胸口痛,也曾到医院检查过多次,但一直以为是心痛病,谁曾想到这颗子弹却在他的躯体内整整折磨了50多年。在这漫长的伤痛岁月里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熬过来的,那可是二万多个日日夜夜啊!从他临终前的目光里我终于感悟到了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”人生哲理。
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,走完了他平凡而又光荣的一生。在他的履历表里曾记下:“经历战斗一百余次,身负重伤九处,荣获大小战功十次。”